一点灵虚涵大千
一点灵虚涵大千
——例谈“列锦”修辞的留白之美
虐乳淫刑(全肉) 陈瑛
发表于《新语文学习》第6期 CN32-1746/G4
在古典诗词中,辽阔宏伟有如“楼般夜雪瓜洲渡,铁马秋风大散关” (陆游的《书愤》),愤懑凝重有如“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”(岳飞《满江红》),凄惋缱绻有如“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(柳永《雨霖铃》)。在这里,丰富的意境、复杂的感情都是通过名词或名词性短语排列组合在一起传达的。当代修辞学家谭永祥先生在《修辞新格》中说:“古典诗歌作品里面,有一种颇为奇特的句式,即以名词或以名词为中心的定名结构组成,里面没有形容词谓语,却能写景抒情;没有动词谓语,却能叙事述怀,这种语言现象……我们把它叫做‘列锦’。”
我国古代有一种特有的通过实有的线条和虚留的空白,体现整体的意象和情调,从而产生空灵的美学效果的创作理念和方法,叫留白。而“列锦”修辞的运用,就是这种审美观在文学作品的一种具体体现。“列锦”的句子节奏鲜明、言简意赅、有高度的包容量和很强的艺术概括力,能达到“一点灵虚涵大千”的艺术效果。由于其含蓄隽永,词断意连,便能通过整体意境的构造,显现古典诗词中留白艺术的虚空和丰富,进而可以让读者主动地依靠自己的审美经验去补充和完善,给予读者充分的想像空间和进行艺术再创造的余地。也正因如此,我国古典诗词中“列锦”修辞方法的佳句屡见不鲜。
- 简约之美:于寻常处着风流
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是温庭筠《商山早行》中的名句,诗人把几个名词排列连缀起来,在抛弃一切语法关系之后,只用了十个字写了六种早行中的常见事物,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画面:残月高挂,雄鸡起鸣,茅屋客舍外,客人思归心切,便早早起身赶路,时至深秋,寒霜满地,人过之后,在板桥微霜上留下足迹。细读这句诗,鸡声可闻,霜迹可见,依稀之中,仿佛和那早行客人一样将初春清晨的寒气也吸入肺中。此句形象展现了一幅劳苦而清冷、静谧而冷峻的踏霜早行图,是形容游子羁愁旅思的名句。
后人亦有化用此句的,例如宋代韦庄的《早发》诗云:“出门鸡未唱,过客马频嘶。”应当说,它与温庭筠诗句所选之景、所营造的情调大致相似,但诗中用了“唱”、“嘶”这两个动词,声音是有了,却因过于直白而远不如温庭筠诗句来得深刻悠远。宋代著名文学家欧阳修的“鸟声茅店雨,野色板桥春”虽脱胎于温诗,但光看一个“春” 字,较温诗中的“霜”,从温度上就少了深蕴旅人心中的真切感受,而终未能超出其高度。温诗通过一组仿佛信手拈来、实则匠心别运的意象,在极其平常的名词组合后,便姿态万千,境界全出,辞约而意丰,言近而旨远,尽显“于寻常处着尽风流”的列锦留白的简约之美。
二、丰盈之美:韵外之致细思量
构成列锦的心理基础是联想。诗人常借助于事物之间的某些联系,将相互关联的词语呈现起来,形成意象的组合与叠加,营造特定的情景和境界,使读者能感知画面之间的流动和联系,从而见木思林、窥斑见豹。黄庭坚《寄黄几度》中的“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”, 上句追忆当年宴饮之乐,下句抒写别后思念之深。诗中的每一个词或是词组,都能引发读者对特定的景象、特定的情境的想象,展现出耐人寻味的艺术韵致。上句,诗人选用了“桃李”、“春风” 、“一杯酒”三组词,满怀深情地回忆了当年桃李花下相聚时举杯畅饮的良辰美景,把阳春烟景、觥筹交错的朋友宴酣之乐溢于诗间。而在表现两人离别后思念之情的下句,诗人又选取了“江湖”、“夜雨”、“十年灯”,作了动人的描摹。“江湖”一词,能使人联想到辗转漂泊,“夜雨”,也能勾起怀人之情,在“江湖”而听“夜雨”,就倍增萧索之感。“夜雨”之时,需要点灯。作者首创“十年灯”一词,将它和“江湖夜雨”相缀,画面就如在眼前了:十年之间,两个朋友,各自浪迹江湖,每逢夜雨,独对孤灯,遥想对方之时,常常深夜难寐。这两句,反差强烈,“一杯酒”所代表的朋友间曾有的欢悦已经烟消云散,留下的只有分离“十年”的无奈伤痛。“桃李春风”的欢愉、轻盈和快意,“江湖夜雨”的愁苦、沉重和绝望,在迥异的色彩和格调中,描摹出诗人巨大的心理落差和浓重的思念之情。
此处名词的连缀,从“象”的方面看好像是孤立的,而“意”的方面却有一种内在的深沉的联系与呼应,似离实合,似断实连。让读者于“象”处立足,于“意”间神飞,于无中见有,“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,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”(梅尧臣)。在品读中,读者不自觉地就完成的对诗意的补充和延伸,从而获得空间宽广、时间连绵的审美感受。而这种“言外之意”、“韵外之致”、“味外之旨”,都为列锦留白“以虚空传递丰盈”做了最好注解。
- 含蓄之美:意会难言真妙境
运用“列锦”最为精妙的莫过于马致远的《天沙净·秋思》。题目叫《秋思》,句中却无一个“思”字,更无游子心理的直接展现。作为一种复杂微妙的内在感情——游子之思,若从正面去直接刻画,即使字斟句酌,也难脱前人窠臼。马致远深谙此道,完全撇开了愁怨、相思之类直抒胸臆的字眼,将胸中万千丘壑,充分灌注于“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,古道西风瘦马”,将乍看似乎没有关联的九个名词叠用,别成气象:苍老的枯树孤立在山野之中,残败的藤蔓缠绕其间,树上栖息着黄昏归巢的乌鸦,桥下流过淙淙的溪水,闲静的茅舍,古老的驿道,在阵阵秋风中,飘泊异乡、困顿疲乏的游子正骑着马踽踽独行。
诗人将各种抽象难言的情愫,全都寄寓在这些名词连成的画面中,用一条完整的感情意脉将这诸多景象如穿珠般串起。每个读者都可以用充分的想象和遐思,从一个情致缠绵的意境升华到另一个余韵深长的艺术境界,进入到那种“用意十分,用语三分”、“只可意会,难以言传”的鉴赏佳境。在这里,“列锦”修辞营造的含蓄之美,让读者获得一种创造性的阅读娱悦。
因此,我们须透过文本字面向纵深挖掘,了解“列锦”的修辞手法,以及“列锦”在艺术上所体现出来的朦胧、深刻、广阔而多样的留白魅力,才能在联想和想像的领空中自由翱翔,才能让我们更深刻体会到古典诗词中“虚实相生”的委婉、“了无一物”的空灵,才能使我们的阅读被赋予更丰富的文学延展的生命和永恒的优雅。
《新语文学习 中学教学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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